所以,在几乎与Jensen论着同名的美剧中,尽管男性全体沦为工具人,女性越强势越成功,本质上,还是用一种声音压倒另一种声音。Alma由杀手之妻转为连环杀手本人,Rita变得和她丈夫一样以欺侮弄权为乐。Jensen的书出版已近十年,为女性生存处境奔走呼号者渐多,但不是表达越饱满,就代表社会越宽容,也不是过程越壮烈,就代表自己没在重复被推翻者的思维过程。
剧末也大可不必给女主扣上贪慕虚荣、不切实际的帽子,虽然Alma沉湎于虚幻的美貌而忘却现实的顺遂,多少有些《项链》里玛蒂尔达的影子,特别是她张皇着借衣又借物,佯装富有高雅的时候。但谁没有不可以疲倦,又不能够认输的日子呢?有时是心里兵荒马乱不愿与人道,有时是冷暖自知需要挺下去,生命派送的每个角色都得演好,姿势要好看,人人都有必须要撑的体面。
只能说同样是期望美貌对抗平庸,《致命女人2》既没有比《项链》立意更丰富,也没有令人更想去共情,Alma仅仅成为一个悲剧的承担者。或许这个2021年的新编故事更应该探索的是,个体如何与自身欲望相处时保持弹性,如何在社群中渴望密切的联系而非追逐特权。毕竟自由是要誓死捍卫的,情绪是需要稳定的。
编剧Marc Cherry谈及剧情设计时曾说道:“整部剧从一位怀揣着加入高档花园俱乐部梦想的女性展开,那儿聚集着全社区美丽又时尚的女性。我认为这类梦想对某些女性而言,是真实且重要的。……之所以选择战后的美国,是因为那时候的女性就是这样。当丈夫们恢复他们的生活,妇女们,如铆钉女工萝西,也退回到她们的家庭中。”
的确,对于一部分人来说,和谈并不等于战争的结束,华裳美服才是。经济在四五十年代还未重振,时尚便裹挟着对世俗生活的热望复苏了,一面是Dior在高定圈掀起新浪潮,一面是洋裙在模特外出摆拍时被贫民撕成条。战乱让岁月闪闪发光,前卫同时意味着复古,流行挺括的垫肩和套装,也热衷改良维多利亚式的蓬裙。女人们脱下了工装,又套回了束身衣。
难怪Coco Chanel会感到痛心:“轮廓不值得我们付出一切,永远不要让它负担太重。”身体与服饰的主从关系经过几十年的挣扎颠倒了回来,女性设计师的“减法”被尽数遗弃。女装从“适合承担社会责任的人穿着”回归单纯的美丽外壳,当美观优先于实用,女性实质被鼓励退出战时被鼓励填补的劳动力市场。
这是一场亲密的暴政。职业妇女的广泛存在撼动了家庭内外的权威关系,她们兴致勃勃地参与由男性垄断的行业,尽管薪资只有他们的一半。她们既是男性“廉价的竞争者”,又是受家事所累的妻子,她们无法同时将“两个主人服侍”好。何况“与职业女性相比,家庭主妇能够生产并抚养更为健康的工人,而与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儿童相比,接受过教育的孩子能成长为更好的工人”。于是,刚柔相济的新型职业精神匆匆让位于“干得好不如嫁得好”的旧理想,虽然高达75%的女性明确留职的意愿,她们仍被解雇,或因境遇恶化自行离开。
除了鼓吹婚姻来稳固家庭内部的性别分工,彼时社会乐意向女性开放的多是收入微薄、雷同家务的职业,女性仅被允许从事“女性”的工作。职场一面设立起门槛挤压女性经济独立的空间,保障另一方的性别优势,一面以支付女性家庭工资的名义,普遍抬高男性的薪酬水平。“这不仅确保了女性在经济上对男性的依赖,又强化了女性和男性关于合适领域的观念”,女性内外交困,心甘情愿剪断自己的翅膀,陷入男权与资本的合谋。
美国女性主义经济学家Heidi Hartman由此肯定男权制度的灵活性与适应性:“尽管交易一词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发生了改变,但依然真实的是,家庭以及妇女在家庭之中的工作通过供给劳动力而服务于资本,而通过为男性行使其特权提供空间,从而服务于男性。在以劳动为男性及其家庭提供服务的同时,女性也以其消费者的身份而为资本服务。”虽然Jensen强调妇女经济赋权的要义,却也坦白:男权社会内性别平等意识越高,便越有可能遭遇反扑。
战火纷飞时祭出性别平等的大旗,歌舞升平时垒起性别差异的围墙。由支配性别模式和资源获取的渠道来支配女性的劳动力,是男权社会的运行逻辑之一。这样的期望并不公平,却渗透复杂的质疑:在生物学意义的性特征上,我们天生就是男性和女性,但是在社会认可的性别特征方面,我们被创造成了男人和女人。
波伏娃曾敏锐地指出,生理差异并不必然产生阶级制度,但人类社会的应用与实践会,“人类社会是反生物性的——在一定意义上它是反自然的;与其说它是被动地屈服于自然的存在,不如说它要以其自身的行为对自然进行控制”。人之所以为人,在于拥有价值自觉的能力,建造雕像是,打破雕像亦是,归根结底为一种历史现实。固步自封诚然可怕,更可怕的是以消耗他者的形式向前走,不做彼此的天使,争当对方的上帝。
我们频繁讨论差异,但将那些“特别”轻轻掸落,生命是唯一的底色。如同爱情中聊分歧,大多期望的是坦诚相待以后,仍能打捞出微末的联结相互靠近。尊重差异的终点是要废除差异本身:待两性差异不再成为一个重要文化因素,才称得上携手共进。人性化的力量本来就是去做正确的事,而非只让自己感到舒服的事。也许有天你我可以不乖,但不能学坏,便是看到了世间自由的模样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