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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意识形态的百年反思
http://www.CRNTT.com   2022-07-04 16:30:18


 
  2、“存在之理”

  依牟宗三的看法,在《孟子》以及《中庸》、《易传》中,先秦儒家所谈的道体、性体是属于前者,是“即存有即活动”的动态的“存在之理”;伊川与朱子所说的道体、性体则是属于后者,是“只存在而不活动”的静态的“存在之理”。换句话说,伊川与朱子提出了与传统不同的新见解。于是,牟宗三将伊川到朱子之系统,从“正宗儒家”、“宋明儒家之大宗”中排除,并视之为是正统儒家思想的歧出。

  牟宗三认为:这两者的差别,在于他们究竟是透过何种“工夫论”来掌握“存在之理”的。《孟子》、《中庸》、《易传》的传统儒家,采用“反身”的方法,追溯自己的本性(理),而来体证作为本体的“存在之理”。牟宗三称之为“逆觉之路”。相对的,伊川、朱子却是根据《大学》,采用“格物穷理”的方法,认为心外的万事万物各具有“理”,必须一件一件地认知各个外在事物之“理”,最后才能获得惟一、超越而绝对的“存在之理”,以贯串个别之理。这样的方法,牟先生称作为“顺取之路”。

  太极作为“存在之理”的性体或道体,本来具有创造道德或创生万物之作用,它必须透过“逆觉体证”才能完全掌握。然而伊川、朱子却采取“格物穷理”的认知方式,要求最后的“豁然贯通”,将“知识问题”与“道德问题”混杂,便得“即存有即活动”的动态的“存在之理”。

  3、牟宗三的偏误

  藉由“顺取之路”虽然能够建构出“横摄系统”的客观知识,但是却背离了儒家正统的“逆觉体证”,跟王阳明“心学”的“纵贯系统”并不相同。所以他认为宋明理学中陆王一系是儒家的正统,程朱一系只能说是“别子为宗”。

  在《宋明理学的问题与发展》一书中,牟宗三(2003)以“西哲化中哲”的方式,从各种不同的面向,讨论“实现之理与形成之性的区别”(页107-118),最后他说:

  以上所说,暂综结如下:宋儒所讲道德性的天理、实理,当通到寂感真几时,我们即名曰宇宙“实现之理”;而凡顺定义一路所讲的理,不管对这理是如何讲法,是唯名论的,还是唯实论的,是经验的、描述的,还是先天的、预定的,我们总名之曰逻辑的“形构之理”。(页114)

  “实现之理”(principle of actualization)又名“存在之理”(principle of existence),它跟“形构之理”(principle of formation)之间的区分,对于瞭解中、西文明的差异,有非常重要的意义,必须在此细加析论。本书将中、西文化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“文化系统”,中国的文化系统源自于《易》经,西方文化系统源自于《圣经》和希腊神话,这两种文化系统各有其“存在之理”与“形构之理”。牟氏说:宋明理学是一种“存在之理”,这是正确的。然而,中国传统文化并非没有“形构之理”。

  “中西会通四圣谛”书系的第一部《超越与实在:牟宗三的科学观》很清楚地指出:道家解释《易》经,早已发展出一种李约瑟所谓“有机论”的科学(organic science),跟西方文化中发展出来的“机械论”科学(mechanic science)并不相同。乍看之下,这似乎是个不相干的议题,然而,牟宗三在他的大论述中没有正视中、西文化系统的根本差异,结果却可能使港台新儒家蒙受无法继续扩展之“苦”。

  4、刘述先说“理”

  另外一位“第三代现代新儒家”学者刘述先(1934-2016)在《朱子哲学的发展与完成》一书中,从思想史的角度,回顾朱熹一生治学的历程(刘述先,1982)。该书指出:朱子求学,从“未发工夫”入手,在“中和万说”阶段,经“己丑之悟”有了新的体会,而作“中和新说”。朱子先完成〈已发未发说〉一文,再修改成一篇精要的〈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〉,朱子说:

  按《文集》、《遗书》诸说,似皆以思虑未萌、事物未至之时,为喜怒哀乐之未发;当此之时,即是此心寂然不动之体,而天命之性当体具焉,以其无过不及,不偏不倚,故谓之中;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则喜怒哀乐之性发焉,而心之用可见,以其无不中节,无所乖戾,故谓之和。此则人心之正,而性情之徳然也,然未发之前,不可寻觅;己觉之后,不容安排,但平日荘敬涵养之功至,而无人欲之私以乱之,则其未发也,镜明水止;而其发也,无不中节矣,此是日用本领工夫。至于随事省察,即物推明,亦必以是为本,而于已发之际观之,则其具于未发之前者,固可黙识。故程子之答苏季明,反复论辩,极于详审,而卒之不过以敬为言。又曰:“敬而无失,即所以中。”又曰:“人道莫如敬,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。”又曰:“涵养须是敬,进学则在致知。”盖为此也。向来讲论思索,直以心为已发,而日用工夫亦止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,以故阙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……(文集卷六十四)

  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朱子的呕心沥血之作。然而,朱子一生治学所要彰显的儒家精神究竟是什么?它对现代华人又有什么意义?刘述先受到西方哲学家田立克(Paul Tillich)的影响,认为人必然会有某种终极的关怀(ultimate concern),他因此而对宋儒所提的“理一分殊”重新作出“创造性的诠释”。在他看来,超越的“理一”,是贯通古今中外的,但它的表现则依不同时空条件下的具体情况而有所不同,不能抹煞“分殊”层面的差异。譬如先秦的孔孟、宋明的程朱陆王、以及当代新儒家,他们思想学说的建构与语言文字的表达方式均不相同,但都归本于仁义,并注重对生生不已的天道和悲悯恻隐之仁心的体证。

  5、中西文化中的“理”

  因此,在处理传统与现代以及“中西会通”的问题上,他藉助《庄子·齐物论》上的说法“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钧,是之谓两行”,将超越的“理一”和现实的“分殊”视为“两行”,认为“两行之理”是儒、释、道的共法。西方哲学在“解除神话”(demythologization)之后,应当也可以用“理一分殊”来加以理解,这样就可以结合传统与现代,解决中西会通的问题(姚才刚,2014)。

  这个观点跟本书的立场并不相同。在我看来,儒、释、道“一行”谈的是“存在之理”;科学哲学演化系谱的另外“一行”则是在析论“形构之理”,两者固然都可以用“理一分殊”来加以理解,作为其“终极关怀”的“理”并不相同。这“两行”分别代表中、西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传统,今天我们要谈“中西会通”,必须弄清楚这两个“文化系统”的形貌特色,不可将两种混为一谈。

  五、结论:中西会通四圣谛  

  1992年2月,在夏威夷“东西文化中心”举办的“文化反思研讨会”上,余英时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〈中国知识分子边缘化〉。在论及“知识分子与文化边缘化”时,他说:

  十八世纪欧洲的启蒙是一种“内明”,他上承文艺复兴对于古典的推陈出新和宗教改革对于基督教的改造,再加上十六、七世纪的科学革命。中国“五四”后其所歌颂的“启蒙”则是向西方去“借光”。这好像柏拉图在《共和国》中关于“洞穴”的设譬:洞中的人一直在黑暗中,从来看不清本相。现在其中有一位哲学家走出了洞外,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了一切事务的本来面貌。他仍然回到洞中,但却永远没有办法把他所见的真实告诉洞中的人,使他们可以理解。哲学家为了改变洞中人的黑暗状态,这时只有叫这些愚昧的人完全信仰他,跟着他指示的道路走。中国知识分子接触西方文化的时间极为短促,而且是以急迫的功力心理去“向西方寻找真理”的,所以根本没有进入西方文化的中心。这一百年来,中国知识份子一方面自动撤退到中国文化的边缘,另一方面又始终徘徊在西方文化的边缘,好像大海上迷失了一叶孤舟,两边都靠不上岸。

  中国知识分子该如何破解这“双重边缘化”的困境呢?。从2019年春节过后新冠疫情的闭关期间,我回顾过去将近半世纪推动社会科学本土化的心得,撰写“中西会通四圣谛”的一系列著作,希望有助于大家思考这个问题。

  这个书系的第一本书,题为《超越与实在:牟宗三的科学观》,该书前半部的析论指出:牟宗三为了完成自己的哲学思想体系,刻意对康德知识论中的核心概念作出有系统的扭曲。这种“系统性的偏误”很可能使本土社会科学研究者无法理解科学哲学的演化系谱;并使港台新儒家的发展承受难以为继之“苦”。后半部则“对症下药”,介绍科学哲学的演化系谱。

  这本《牟宗三的科学观》是“中西会通四圣谛:苦、集、灭、道”书系的第一部。第二部《科学哲学的演化系谱》将重新组织并改写第四版的《社会科学的理路》,每一章后面添加一节“文化反思”,说明该章在社会科学本土化中的应用。这是“集”,希望能够汇集西方科学哲学之精华,为华人学术社群所用。

  2021年8月1日,最早提出中国知识分子“双重边缘化”的史学泰斗余英时在睡梦中辞世。他逝世之后,海内外一片哀悼之声,大陆学术界称他是“中国学术第一人”,跟他有“亦师亦友”关系的龚忠武,却公开发表文章,批评他是“买办学人”。我原本是余院士的“粉丝”,收藏了他的许多著作,当时觉得奇怪,一个真正的史学泰斗,身后怎么会有如此两极化的评价?因此回头仔细看他的著作,才发现余氏其实是本文所谓的“现代化派”,著作中潜藏的问题确实十分严重,所以陆续在香港《亚洲周刊》和《中国评论》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批评他的研究取向,将来准备出一本书,题为《余英时的历史与思想》,作为本书系第三部之一。希望华人学术界中“自我殖民”的阴魂能够因此现身,而得以“灭”渡之。

  第四部包含两本书,一本是《玄奘与荣格:自性的探索》,另一本是《宋明理学的科学诠释》。这是我以科学哲学作为基础,依照我所发展的知识论策略,建构“含摄文化的理论”(Hwang,2019),希望回应费孝通反思“五四意识形态”后所提出的“大哉问”,以便走出本土社会科学之“道”。

  参考文献

  (1)牟宗三(1968):《心体与性体(一)》。台北:正中书局。

  (2)牟宗三(1968):《心体与性体(二)》。台北:正中书局。

  (3)牟宗三(1969):《心体与性体(三)》。台北:正中书局。

  (4)牟宗三(1982):〈儒家学术之发展及其使命〉,《道德的理想主义》。台北:台湾学生书局,页1-12。

  (5)牟宗三(1988):《历史哲学》。台北:台湾学生书局。

  (6)余英时(1975):〈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──论儒、道、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与汇流〉。《历史与思想》,页1-46。

  (7)姚才刚(2014):〈“理一分殊”与传统思想的现代转化-刘述先先生对传统与现代问题的哲学省思〉。《鹅湖月刊》。第469期,页4 - 10。

  (8)林毓生(1983):〈五四时代的激烈反传统思想与中国自由主义的前途〉。《思想与人物》,页139-196。台北:联经出版。

  (9)周飞舟(2017):〈“志在富民”到“文化自觉”:费孝通先生晚年的思想转向〉。《社会》,37(4),143-187。

  (10)黄光国(2018):《内圣与外王:儒家思想的完成与开展》。台北:心理出版社。

  (11)费孝通(1948):《乡土中国》,上海:观察社。

  (12)刘述先(1982):《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》。台北:台湾学生书局。

  (13)Hwang, K. K. (2019). Enhancing cultural awareness by the construction of culture-inclusive theories. Journal of Theoretical and Philosophical Psychology, 39(2), 67. 

  (14)Kwok, D. W. Y.(郭颖颐)(1965/1987). Scientism in Chinese Thought, 1900-1950. New Haven, Conn. : Yale University Press.雷颐(译):《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(1900-1950)》。江苏:人民出版社。

  (全文刊载于《中国评论》月刊2022年5月号,总第293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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