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郎平: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高峰上
http://www.CRNTT.com   2020-10-02 14:23:16


 

  体育不相信眼泪

  我能控制自己,毕竟见过世面,经历过很多失败了,在公开场合,我知道该怎么做,尤其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,还要回答记者不愉快的提问,我必须说得有理有节。那天,我先接受日本TBS电视台采访,到会晚了,我一进会场,有记者就问我:“郎教练,你今天输给韩国队心里一定很怨?”因为在场的国际排联的人也都认为中国队胜韩国队应该没有问题。

  我没有对“怨不怨”作正面回答,我说:“韩国队是一支非常强的队伍,而且,是一支有特点的队伍,在上一届的世界锦标赛上也取得很好的成绩,是第四名,我们和韩国队较量,一直不是占有绝对的优势,而这场球是韩国队这几年来发挥得最好的,我们首先要祝贺她们,相比之下,我们在技战术的运用以及思想的准备上面,都不如韩国队那么充分,打韩国队我们虽然有把握,但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怕输,精力没有集中在球上,是思想问题导致了技术的发挥。相反,韩国队有输的准备,干脆放开打,反而打得轻松。从比赛中,我们看出运动员心理的微妙变化,实力并不是绝对的,如果两强对阵,就看临场的处理和发挥,谁发挥得好就能取胜,以弱胜强的例子是很多的。”

  新闻发布会开到10点多,我又召集教练班子先碰头,统一思想,我的话很踏实、很坚决:球可以输,人不能输,进不了前四,第五也要争,不到最后一场球,不到最后一局球,不到最后一分球,我们决不能放弃!连夜我们再召开全队会议。会议的气氛始终很沉重、很压抑,形势一下子变得如此严峻,哪个队员的心里不追悔莫及?

  吴咏梅很自责,一边讲一边哭,她是队里比较强的一个副攻手,她说对方把她看得很严,她没有发挥好,更主要的是,对困难准备不够。孙王月也一直在抹泪,认为自己没带领好大家,只有几个新队员说,问题在于二传分配球不合理,听到这样的话,打二传的何琦也哭了。

  我先让队员们讲,最后,我做总结,我说得比较严厉,我对她们说:“现在,我不要求你们考虑名次,特别在困难的时候,要做到有难同当,团结一致。”我们已经站在悬崖边,只有拧成一股绳,才能防止“身落万丈”的悲剧重演。1994年世界锦标赛是前车之鉴,那时候也是一场交叉球,也是输给韩国队,队员没有了斗志,结果一泻千里。

  痛苦的鹿儿岛之夜

  队员们都休息了,我仍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呆呆地看着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海,还有“活火山”,心里像着了火,仿佛这鹿儿岛上的“活火山”,真的爆发了!给队员们说了那么多话,把心里最重的话都说了,而这些话好像就是我的心、我的血。

  话说完了,我觉得自己也掏空了,留给自己的只是心在痛,扭伤的膝关节还在痛。吃了两颗救心丸,还有止痛片。我膝关节的伤是最重的,为我做手术的医生,打开我的膝关节都吓一跳,医生说,我膝关节的磨损程度,已经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,尽管我的肌肉很年轻。

  膝关节已经动了三次手术,平时走路都得特别当心,用力稍稍不当,立刻肿起来,一瘸一拐的,像个半残废,心里很痛苦。浪浪不懂事的时候,看我走路的样子,会笑话我,那时候,她一见我高兴,就会像头小鹿似地朝我扑过来,我就紧张,怕膝盖吃不住力,也不敢抱她,现在,浪浪大了,有朋友来约我们跳舞、滑雪,她马上会说:“我妈妈不能去,我妈妈腿疼。”

  我才40岁,到了60岁怎么办?这几年常常生病,确实干得很辛苦,最主要的是晚上睡不好。回来执教,全国人民的重托都压在身上,队伍的情况又不理想,工作特别费心,心累。白天训练,一到球场,我教练的脑子就开始转动,还得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,有个别队员,你一不看她,她就少使点劲,你得看着她,还得点她,她练累了,你还得想办法调动她。尤其是封闭训练时,一到晚上,我要带队员看录像,队员分组看,星期一是二传,星期二是主攻,星期三是副攻,但是,我得天天陪着看,每个组都要帮她们分析。

  我脑子里全是球啊,有些队员的技术问题过不了关,我半夜里会坐起来想问题:孙王月的拦网问题怎么治?根据李艶的动作结构,她的扣球用什么办法使她有所改变?一天到晚就是这些解决不完的问题,就是躺着也很少睡着,睡眠质量差,每天都处在朦朦胧胧的状态中。

  尽管,袁指导对我说,他当教练时也累,但一关灯必须睡觉,命令自己不再想问题,抓紧休息。他能做到,我怎么命令都不行,做梦还在想,梦里都是球。我对袁指导说:“你的承受力还是比我强,看来,我做不了教练,我心事太重,哪个队员技术长进不大,或者,哪个队员情绪不好,我都会苦恼,特别苦恼。”

  长期积劳,体质便明显下降,经常发高烧,血压低,脖子一动就头晕恶心。一个人躺在宿舍里,我感到难受、无助。我的宿舍不朝阳面,开着窗也黑乎乎的,房间年久失修,屋角的墙皮斑斑驳驳地往下掉,平时忙,不注意这些,一生病,情绪低落,我想得很多:回来的生活条件这样差,生了病,也没有相爱的人来坐一坐、陪一陪,或者,有女儿在身边叫我一声妈妈。我什么也没有。

  再往远里想想,身体垮了,以后回美国,没有能力抚养女儿,女儿只能跟着她爸,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,落到这一步,我该怎么办?看看周围的人,譬如我姐姐朗洪,人家也不干什么大事业,平平稳稳地过日子,该过节过节,该下班就下班,下班到家,有丈夫、有女儿,老少一起生活,心宽体胖,多好。

  可我呢,丈夫没有了,女儿也不在身边,我和周围的人形成了那样大的反差,这使我心里的渴望格外强烈,渴望健康,渴望家庭,渴望爱情,那是最美满不过的了,哪怕做个家庭妇女,有健康,有家庭,就是幸福。可是,我这个郎平有什么?

  虽然有不少人羡慕我:郎平,你一个女人,要去世界上拿冠军、拿亚军,多么伟大。我伟大在哪里?我就是肯付出罢了,把自己统统贡献出来,如果1995年不回来,说不定我又成家了,和别人一样地过日子,尽管普普通通,但生活实实在在。当然,身体好了,这些在生病时比较灰调的想法便烟消云散。

  尽管身体常常出问题,但这个事业没干完,我不会倒下,我挺坚强,病一好,又忙碌起来,队里的工作又斤斤计较,一点都不肯马虎。“特别倔强、特别认真,郎平从小就这样。”郎洪评价郎平,自有姐姐的角度,“我就挺能认错的,郎平不这样,她要是认为自己没错,死活不承认。她做事又特别认真,不管干什么,干了就一定要干好。

  我们俩小时候往相册上粘相角,挣零花钱,一大盒才给一角六,我们俩晚上偷偷地粘,不敢让我妈知道。我干活比较糙,郎平看我粘得不好,一个个都给挑了出来:你这不行!我说,一两个没粘好怕什么,那么多呢,谁还给你一个个检查?她不干,非让我返工,她自己就粘得特别认真。”太认真,一丝不苟,郎平才“心累”。

  谈到郎平的“累”,性格稳实的郎洪,神情便忧郁起来。“事情一多,你看她老心事重重的,跟她说话,她似听非听。只有打完比赛,她才高兴,去商店买这个、买那个,俏皮话也多了。”郎平心累,还因为她对人对事太细致,无论打球、执教,无论做母亲、做妻子、做女儿,担当任何一个角色,她都不肯粗糙,不肯将就,总想尽力做得完美、完善。但是再完善、再完美,也难以保证打球不输、感情不败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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